当教师20年，我对学生的学业负担有直观感受。即便每天都在学习、每天都在进步，依然无法避免跌进情绪的深谷。对后进生而言，精神负担有时是比学业负担更可怕的压力。
我是一名语文教师，很清楚即使是后进生也能写出精彩绝伦的美妙语句。我便在手机里建了一个名为“句子迷”的文件夹，专门用来记录学生的灵性表达。那些闪闪发亮的句子不断向我发出信号：老师，我也是天使。
一个成绩常常倒数的男生在日记中写道：“妈妈的脚扭扭捏捏，躲躲闪闪，像个害羞的小姑娘。”这是一次德育作业，任务是给妈妈洗一次脚，别人的作文都千篇一律，写妈妈的脚多粗糙、妈妈的生活多辛苦，只有他写出了妈妈的年轻活力。这种诚实、坦率的表达让人感动。
有个女孩，每逢考试都寝食难安，写作文不知道如何下笔，但当心灵被触动的时候，她的笔尖总能写出惊人的句子。“那天晚上无比安静，天无比黑，我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果然，一道闪电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头顶的那根天线——圣诞的心跳骤停了”。“圣诞”是她的宠物猫，因手术后感染在那天晚上离世，这个句子记录了她当时的心情。读到这些句子时，我心都碎了，如同玻璃杯砸在地上。
我在办公室放了一个笔记本，专门给学生写心情记录，当学生觉得内心痛苦时可以到办公室写句子发泄情绪。日积月累，如今竟然有厚厚一叠，这些字句记录了学生的一段段成长史。当看到学生的书写风格从暗黑转为明朗，我也为他们感到欣慰。也许帮不了学生，但我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出口，做他们的读者。
很多时候，限于能力我们无法作出完美的教育行为，但至少可以做到不伤害、少伤害。
一次晚自修，我在教室批改学生随笔，看到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，于是大声朗读、大夸特夸，夸到那个学生不好意思低下了头。那个学生的世界是灰色的——被身边人嫌弃，考场上他不答题，在答题卡上画人像;课上不听讲、不参与互动，拿一大堆圆珠笔和橡皮筋做弹弓，再拿纸做一堆子弹，高兴的时候发射，不高兴的时候也发射。这样的恶作剧怎能叫人不生气。但是，当他充满灵性的文字出现在眼前，我必须第一时间为他点赞。当光点亮起的时候，我要尽快拨开暗淡，让这一点亮更耀眼。
那天下班回家途中，我接到了被夸男生家长的电话，说孩子很开心，因为“老师不停表扬他”。家长在电话中啜泣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鼓励行为，需要这么夸张吗?从家长的讲述中我得知，从孩子上学开始，家长接到电话没有一次不是老师的不满和控诉，没有一次不是家长替孩子向老师道歉、向对方家长道歉。这么多年来，连家长也觉得自己的孩子一无是处。可是今天，孩子很开心，家长也很开心，全家人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。
我很震惊，难以想象从幼儿园开始那个男生受了多少批评，心头生了多厚的茧。如果我没有能力帮他剥掉茧，至少可以不让茧变厚吧。
孩子是疲惫的骆驼，谁在给他们不断添加一根又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稻草?那些稻草，就是与孩子身心发育不匹配、成长节奏不协调、未来发展不相关的精神负担。作为距离孩子最近的人，如果能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尽可能给予足够多的关怀，坚决不做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，我们的教育行为应该也会变得更温暖吧。
(作者单位系浙江省慈溪市慈溪实验中学)
